老陳來回答：明代在東南亞地區(qū)構建的華夷秩序是一個復雜而又脆弱的體系。

傳統(tǒng)華夷統(tǒng)治理念的奠基，強大政治、經(jīng)濟、軍事實力的支撐，及朝貢貿(mào)易豐厚利潤的引誘，共同構成明朝華夷秩序建立的先決條件。

它的脆弱性在于一旦支撐它發(fā)揮作用的條件發(fā)生變化，它就不可避免地走向崩潰瓦解。

同時它又是一個“虛實一體”的存在，明朝的確在永樂時期全面地在東南亞地區(qū)完成華夷秩序建設，東南亞諸國大量涌入明朝“朝貢”，接受明朝“冊封”，這是無可否認的事實，是它實的一方面。

但即使在明朝實力雄厚的時期內(nèi)，東南亞國家前來“朝貢”的目的也不完全是明王朝所認為的政治臣服，東南亞是否將明朝視為真正的“宗主國”還是未知數(shù)，所謂“四夷朝貢”“萬邦來朝”的盛況很多時候都是雙方的一種自我妥協(xié)和退讓，目的是滿足明朝統(tǒng)治者對“君主華夷”地位的追求，這是它虛的表現(xiàn)。

華夷秩序在每個時期或階段內(nèi)的虛、實程度并不相同，明王朝所承諾的“主華夷”“一視同仁”，也存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雙方在華夷秩序的遵守與維護上都有相矛盾的一面，明朝在東南亞地區(qū)所建立的華夷秩序從來就不是一個穩(wěn)定的體系。

明中葉以后，明朝綜合國力下降，財政窘困，西方國家對東南亞地區(qū)的侵擾，給原本松垮無力的華夷秩序致命一擊，致使其一步步走向潰敗。

(一)東南亞地區(qū)對華夷秩序的有限認可中原王朝構建的華夷秩序是一個雙向互動的國際秩序模式，既有主導國家制定相應的制度規(guī)范，也要被廣大區(qū)域內(nèi)各國所接受和遵守，只有雙方都滿足條件，華夷秩序作為一種對外關系模式才具有“穩(wěn)定的體系態(tài)勢”。

以往多側重從中國的角度看待雙方之間的朝貢關系，突出以中國為中心，四夷朝貢的優(yōu)越感，強調(diào)中國對于周邊國家的責任和義務，忽視了被納入朝貢體系的“外國”本身的意愿，即主動還是被動與中國建立朝貢關系的問題。

明前期，太祖、成祖四處遣使宣諭詔令，招攬海外國家入貢，海外國家紛紛應召而來，朝貢國數(shù)量激增。東南亞國家接受明朝朝貢規(guī)則和冊封主要有三點原因:獲得貿(mào)易許可、確保王權合法性、保證國家安全。但這三個原因并不是任何時期都同時存在，不同歷史時期，面對不同的內(nèi)外環(huán)境，東南亞國家的朝貢目的處于不斷變化之中，其是否真的承認明朝“宗主國”地位還值得商榷。

（二）他們接受的只是形式上的“受封”傳統(tǒng)儒家文化和封建宗法思想的影響下，起源于商周時期的分封理念，逐漸被統(tǒng)治階級所接受，用來處理中央王權與地方宗室的上下關系，帝王賜予宗室子弟封號、封地，成為地方諸侯、藩王，按時承擔向中央“朝貢”的義務。

這種“封”“貢”關系后來延續(xù)到中國與外國的對外關系上，明廷對前來“朝貢”的國家進行冊封和賜印，海外國家只有接受明朝的冊封，才可獲得入明朝貢的機會，即：

“無論‘朝貢’或者‘朝貢貿(mào)易’都必須以‘冊封’為前提?！薄冻饺酆吓c擴大的-中華世界秩序原理》

日本學者西島定生在闡述東亞世界的國際關系時，認為中國與周邊國家依靠“冊封”形成一個穩(wěn)固有序的體系，將“冊封”定義為體現(xiàn)中國崇高王權的表現(xiàn)方式。

同樣，朝貢國接受中國的“冊封”，意味著其承認中國的“宗主國”地位，并以藩屬國的身份擔負起向中國“朝貢”或”事大交鄰“的責任。

明朝建國之初，遂遣使各國封其王為國王，并在個別國家內(nèi)封山建碑、封祭山川，表達明朝作為宗主國對藩屬國的“恩惠”或“恩典”，從意識形態(tài)上樹立“天下共主”的形象。

一般來說，明朝對于東南亞國家的冊封俱有定制，賜諸國國王以“國王”的名號，頒其印浩，東南亞國家為鍍金銀印，賜國王皮棄冠服。對東南亞國家而言，接受明王朝所賜印章與品級服飾，相當于接受明朝的等級規(guī)范和外交儀式，這一定式一旦確定基本無改。

安南曾于天順元年、八年兩次上奏請如同朝鮮般給賜袞衣冕服，未得允許。弘治十四年(1501)，安南入貢陪臣認為：

“本國王既受王爵之封，而所賜常服，尤有烏紗帽等件與臣下無辨，似有為稱，乞改賜王爵常服。”《明孝宗實錄》但禮部回復稱“然名為王，實則臣也”。明王朝十分清楚明朝與安南在名分上有君臣之別，等級有上下之分，斷不肯有絲毫妥協(xié)之意。逢新王繼位、正旦、天壽圣節(jié)、新皇即位等重大節(jié)日，東南亞朝貢國需遣使慶賀。明朝遣使外國，禮部對朝貢國接待禮制也有要求，儀式如下:

王先遣官遠迎于郊外，預設香案于王府正堂之中，如賜酒物則別設案于香案之北，設龍亭彩仗于公館，使者至公館，王率眾官至公館迎接，鼓樂儀仗，眾官及王俱前導，使者從于龍亭之后至王府正堂之中，使者立于龍亭之左，王率眾官俱就拜位，行五拜三叩頭禮，然后與使者相見，使者在左王在右，各行再拜禮，使者出入王府，由中道于王府正門外上馬、下馬，王出府門外迎送，序坐則使者在左王在右?！睹魈鎸嶄洝?/p>

明朝對東南亞國家的名山大川也進行封賞和祭祀，將外國的山川納入本國的祭祀體制是明朝所獨有的行為特征。

洪武二年(1369)，太祖建山川壇主全國各地山川之祀，將安南、高麗、占城諸國山川納入其中，同年，太祖以天下山川襯祭岳讀壇，因安南、高麗臣屬中國，認為其國內(nèi)山川“宜與中國同祭”，設神位祭安南之山二十一，江水六，高麗之山三，江水四。

次年，又遣使往高麗、安南、占城，祭祀其國山川，太祖親自為其撰寫祝文，頒詔革正其原有的山川神號，并勒令使臣所到之國立碑記載。明朝對外國山川的祭祀無外乎兩種，一種遣使其國，親為祭祀，即“遣使降香，專祀于其本界之廟”。

另一種則是附祭本國山川之后，代為祭祀。洪武八年(1375)，禮部尚書奏稱祭祀外國的山川，無需天子親力親為，在各省之下附祭即可，此后東南亞國家安南、占城、真臘、逞羅、鎖里依附廣西祭之，三佛齊、爪哇則依附廣東祭之。

明朝還詔封某些東南亞國家境內(nèi)山川特殊的名號，以示寵異，永樂三年(1405)，尹慶出使?jié)M刺加，奉成祖命令封其國西山為鎮(zhèn)國之山，成祖親自為其撰寫“鎮(zhèn)國山碑銘”，并贈詩一首，表達對滿刺加請封行為的嘉獎。

永樂六年(1408)，悖泥國王率眾朝貢，乞封本國后山，得到成祖許可，封其山為“長寧鎮(zhèn)國之山”，同樣為其樹碑撰文。

通過一系列的祭祀祝禱、封山立碑活動，明朝將安南、占城等國的山川江河納入自己的祭祀體系。

“明朝政權的正統(tǒng)性和權威性得到海外諸國的普遍認可，更多國家開始融入到明朝主導的天下秩序中?！?《奠疆域、示無外:明初海外山川封祀考述》明朝以這種方式，為東南亞國家打上明朝的烙印，籠絡其進入明朝的秩序模式中，具有十分重要的象征意義。

（三）他們需要的只是“朝貢”的名號通過梳理明朝前后兩個階段朝貢關系的產(chǎn)生、發(fā)展與演變，可以看出無論是東南亞國家與明朝進行經(jīng)濟往來還是政治外交，都要借助“朝貢”的名號。明朝對于東南亞國家的諸多恩典與賞賜，也建立在海外國家入明“朝貢”或有朝貢意愿的前提下。

明朝對海外入貢的國家，從呈文書寫到朝勤皇帝，再到呈送貢物和接受贈禮自有一套禮儀上的規(guī)章制度，海外國家需按照明朝的官方規(guī)定和步驟完成本次朝貢，不得違反。明朝對于朝貢國的貢期、貢道、朝貢規(guī)模也有相應定制，使其貢有定時，路有定向，使團有定例，然而海外國家遵守朝貢規(guī)則入貢的幾率非常小，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年多貢，數(shù)年不貢，朝貢規(guī)模不合規(guī)格的現(xiàn)象。最重要的是，“朝貢”是明朝前期所有貿(mào)易發(fā)生發(fā)展的必要條件，東南亞國家雖并不甘心居于朝貢附屬國的地位，某些時候的入貢也并不具有政治認同的意味。

“這并不是他們的真正意愿，而是為了進入朝貢體系、獲得經(jīng)濟利益的敲門磚?！?/p>

《反思朝貢體系的安全功能:內(nèi)涵、制度與實踐》但受明朝海外政策的局限，礙于明朝前期強大的國家實力，東南亞國家能且只能接受“朝貢”這一形式。

東南亞國家常把是否具有“朝貢”資格，定為鑒定王朝正統(tǒng)性的標準，這常發(fā)生在兩個政權相互爭奪王位歸屬權的時期。

嘉靖十八年(1539)，莫登庸在安南境內(nèi)穩(wěn)定統(tǒng)治后，遣使阮文泰書列其土地、人口獻于明朝，但未得到明朝回應。次年，再次責表乞降，語氣更為誠懇熱切，稱：

“使臣得以內(nèi)屬，永世稱蕃，及比照例藩事體，歲頒大明一統(tǒng)歷，刊布國中，共奉正朔，則莫之大幸也。”《明世宗實錄》承諾其國先前缺乏的例貢，后會“應類合補”，以一個極低的姿態(tài)乞求明朝給予其“朝貢”的權力，藉此為憑證向國內(nèi)的反動勢力宣誓王權正統(tǒng)。

“周邊國家是否愿意接受朝貢與冊封，決定權不完全在中國，而在朝貢國一方，大部分時候他們是主動融入的?！薄丁俺晝苑狻敝刃蛘撐觥樊敄|南亞國家內(nèi)部有且只有一個合法政權時，該政權有很大權力決定是否向明朝朝貢，通常情況下，經(jīng)濟利潤的引誘和對明朝軍事力量的畏懼也使其主動接受明朝發(fā)出的入貢邀請。

（四）期待明王朝對其特殊時期的“求援”東南亞國家向明朝的“求援”分為兩種，一種是“求封”，一種是“求兵”。

前者的現(xiàn)實支撐分兩種:一是正常情況下進行的求封，一般發(fā)生在明朝國力強大或新王繼位之時，以示本國對明朝的友好與尊重，順便取得入華貿(mào)易的合法身份;二是特殊時期，如非常態(tài)的王位更替，王權歸屬不定，新繼任的國王王權合法性受到質(zhì)疑，急需來自明朝的“冊封”，以證其“名分”，“借‘天朝’、‘上國’之威穩(wěn)定局勢，壓服國內(nèi)異己或敵對勢力”。

后者出現(xiàn)的情況較少，多發(fā)生于強敵入犯，國家生死存亡之際，東南亞國家以朝貢國的身份尋求宗主國的庇佑，祈求明王朝能夠出兵助其擊退外敵。

整個明朝時期，東南亞國家因王位歸屬、王權正統(tǒng)性問題，向明朝求取藩屬身份，表達臣屬之意的情況并不罕見：

永樂十四年(1416)，逞羅原國王昭祿群膺哆羅諦刺卒，其子三賴波磨刺札的賴向明朝請襲爵詔，以示繼位之正統(tǒng)性。正統(tǒng)年間滿刺加入明朝貢時，請求明朝賜予其國王息力八密息瓦兒丟八沙護國救書和蟒龍衣服、傘蓋等具有象征意味的事物，目的是“庶仗天威，以服國人之心?！?/p>

嘉靖年間，安南莫氏政權內(nèi)受黎氏逼迫，外受明朝軍事威脅，其只能降低姿態(tài)以求得明朝認可鞏固政權，是為“假重天朝名號以自固定”。

崇禎年間，后黎政權向明朝求封的文書中曾表述，黎朝未能鎮(zhèn)壓莫氏等叛亂勢力對明朝邊疆的侵害，因

“該國王爵未封，祖號未復，名分未正，威儀未重，之所致也?！薄洞笤酵ㄊ贰分苯影褔醴馓柵c邊境安全問題相聯(lián)系，以期明朝出于國防安全考慮賦予國王的稱號。

中國的“冊封”成為東南亞國家王權合法性的重要來源，若未能取得明朝冊封，王位始終“名不正”，尤其是在各種派系，對抗力量叢生，王位歸屬不定或非正常承襲的某些時期，來自明朝的旨意與傾向顯得尤為可貴。

東南亞國家除在王權正統(tǒng)性受到威肋、時渴望明王朝降旨冊封，在國家遭受強敵入侵的危亡時刻，更加希望得到明朝軍事支援。

這種訴求最為強烈的當屬占城，羅日裂在《咸賓錄》描述占城國:

“第以勢力屏弱之國，地鄰安南，輒受侵辱，故入貢時輒以討安南為請。”占城臨近安南，國家勢力弱，故經(jīng)常受到安南的騷擾，依靠自身力量解決無望的情況下，占城只得向明朝求助。

有明一代，占城動輒就以安南入侵為由赴明朝貢，抑或是常規(guī)朝貢下附奏相關事情。

十六世紀初，葡萄牙占領滿刺加，滿刺加國王遣使向明朝求救，盡管向明朝發(fā)出求救信號也未能挽救它的滅亡，但向明朝求援這一舉動說明在滿刺加國心中明朝是值得依靠和信賴的存在。

“隨著中原王朝的實力、朝貢國家的實力、本民族認同感等自變量發(fā)生變化，威懾力也呈周期性變化”《反思朝貢體系的安全功能:內(nèi)涵、制度與實踐》東南亞國家尋常狀況下可能并不將明朝視為“宗主國”，“事大”之心并不純粹，但在東南亞國家政權混亂或生死存亡之際，其對明朝“宗主國”的地位則有著更為深刻的認識，期冀明朝出于維護華夷秩序的目的答應他們“求封”與“求兵”的請求。

結語：如果問題僅僅是：

“明朝時期，東南亞國家是真的認可中國的“華夷秩序”和“朝貢體系”嗎？”那么回答也會很干脆：東南亞國家是真的認可中國的“華夷秩序”和“朝貢體系”。

但是他們的目的是否純粹，這就要打一個很大的疑問號了！

全文完